新奧爾良遊記:萬丈紅塵中的諸神狂歡

      趕到南部藝術博物館的時候是下午2點半,心想時間很富裕,可以在裏頭好好逛逛。南部藝術嘛,和黑人有關,源自世俗生活又超乎街頭巷尾,應該大有看頭。

      不料負責賣票的黑妹說,對不起先生,我們再有半個小時就要關門了。您還要看嗎?

      黑妹很耐心,回答說因為今天有狂歡遊行,就從博物館旁邊經過,所以關門的時間提前了。

      這令我很不快:大老遠折騰半天從密西西比河對岸跑過來,注意,是專程跑過來,不是摟草打兔子,那得多大的精神頭啊!居然只給半個小時的時間參觀,這也太倉促了這!

      大概是我的不悅寫在了臉上,黑妹忙著寬慰我:您去看遊行吧,很熱鬧的,錯過了太遺憾了。博物館每天都開,您可以明天再來嘛。

      我說我住江頭,你住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一江水。我今天就是專程跑過河來看你的。我用你這個牌子的牙膏很久了!

      黑妹笑了,牙齒很白,她說狂歡遊行可比我好看多了,你以前參加過嗎?

      那年美國人轟炸了中國駐南聯盟的大使館,國人的愛國熱情陡然高漲,那時我不過二十五六歲,正是血氣方剛揮斥方遒的時候,當然少不了側身其中推波助瀾。我不但在建國門北京火車站的郵局給國家主席發了要求採取強硬措施以揚我國威的電報,還和一大幫男女同學手挽手人墻一樣在北京使館區的大路上齊聲仰脖高呼。

      我甚至在美國大使館的圍墻外向院子裏扔了兩塊磚頭,只可惜“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裏頭的兩輛轎車已經被先期到達的愛國義士給砸癟了,所以我砸的那兩塊並沒有產生實際的意義。至于我是不是隨後又往墻上扔墨水瓶了呢?我記不太清楚了,畢竟那麼多年過去了,記憶中好像是扔了,但問題是那墨水瓶是從哪兒來的呢?

      總之,不管怎麼說吧,那次整得很熱鬧。要我看,什麼遊行不遊行的,那其實就是狂歡,遊行只不過是一個掩耳盜鈴的定語而已,科學的叫法應該是“遊行性狂歡”。

      沒成想,十二年的輪回之後,場景從東勝神州的使館區換成了西牛賀洲的密西西比河畔,我又要狂歡了!

      正式的遊行狂歡開始前,沿線的長街已被封堵,紅燈閃爍的警車一輛接一輛駛過,虛張聲勢地發出刺耳的鳴笛聲。後面跟著一排消防車,醫療救護車,志願者服務車。道路兩旁,早被急不可耐的看客們擠滿了。年老的都沿街坐在自家的沙灘折疊椅上,喜歡情調的甚至在上面搭了涼棚。小孩子則被家長們高高地放在各家自帶的折疊梯上,笑傲群雄俯瞰蕓蕓眾生。可憐那些沒有為孩子準備裝備的家長,只好讓孩子騎到自己的脖子上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

      最忙碌的是那些推著小車的賣貨郎,車上挂滿了各種稀奇古怪色澤鮮艷的裝飾品,從皇帝的王冠到公主的紗裙,從佐羅的眼罩到拿破侖的帽子,從女人的肉色假胸到男人的赤色假臀,所有你能想象到的貨郎的車上都有。當然質量都很粗劣了,而且價格不菲,一般都在十刀以上。但歡場求歡,饑渴的人們誰會在意多花幾塊錢?于是,用不了一會兒,十裏長街上就成了七彩的王國:留著大黑胡子的女人正摟著坦胸挂乳的男人親吻,旁邊的獨眼龍老國王正看得帶勁,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肥胖的老婆子早變成了長著紅頭發的吸血鬼虎視眈眈地盯著他的假屁股準備下嘴開吸呢。

      先是騎著高頭大馬的皇家衛隊,後面跟著一個專門負責鏟糞的悍馬車,車後是一隊蒙著白色面紗身著白色長裙的阿拉伯公主,再往後,一輛大拖拉機突突突地開過來,一群身著超短裙的小學生,像籃球比賽間隙的啦啦隊那樣,熱辣起舞,面帶滿足的笑容,緊隨其後的樂隊小男生們則個個戴著紅色貝雷帽,樂譜夾在各自的胳膊上,吹吹打打忙得不亦樂乎。隊尾是一個瘦弱的黑人小男孩,長得像一只黑猩猩一樣,吃力地舉著兩個比他還大的銅鈸,鐺鐺敲得正忙。帶隊的老師走在隊伍的兩邊,人人帶著大墨鏡,雄赳赳氣昂昂。也有一手舉著小白毛巾一手拿著礦泉水的老師,遊動哨一樣穿梭在隊伍當中,哪個孩子渴了,一個眼神,毛巾立刻墊在頜下,老師負責在移動中完成給學生喂水的光榮使命。

      然後是大量的彩車,車粼粼馬蕭蕭,一輛接一輛,都有好幾層,上面站著戴著五顏六色面具的老人孩子,把大量的五彩的珠串隨心所欲地拋向路兩旁的人群,一串兩串三串五串不等,有的興之所至,幹脆一包一包地往下扔。于是人群張出無數的手臂,伴隨著聲嘶力竭的喊叫和刺耳的尖呼,叢林一樣伸向空中。

      用不了多大功夫,人人胸前都挂滿了五彩的珠子,大的小的,長的短的,粗的細的,亮晃晃耀著寒光。

      當然了,花車上拋撒的不止是珠串,還有玩具,糖果,T恤衫,手提袋以及其他用品。最帥的是拋塑料杯具的,一摞杯子拋出去,在空中次第散開,彩虹一般劃出一條非常漂亮的弧線。

      也有不扔東西的花車,上面站著整套的樂隊,吹拉彈唱,十分忘我,于是人群又把成串的珠子回擲過去,一時間串如雨下,沒人關心是否會砸壞樂器,反正也說不清是誰砸的。

      我最愛看學生的方陣,不管黑的白的,胖的瘦的,每個人都非常投入,跳舞的跳得盡心盡力,奏樂的吹打的一絲不茍。這使我想起自己上小學的時候,在老師的帶領下和其他孩子一起上街宣傳計劃生育,每人兩手各拿一個瓷碟和一根兒筷子,敲敲打打又唱又跳滿大街丟人現眼,其實連計劃生育到底是個什麼玩意該怎麼具體操作都沒弄明白。

  5方吸粪车    站在我旁邊的是一位個子矮小的法國老太太,每有珠串拋來,她必定高呼法語,伸手跳腳拼命抓取,搶籃板似的。只可惜時運不濟,個子又小,總是一無所獲。結果在一旁維持秩序的警察實在看不下去了,手一指,一輛花車立刻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停在路中間。那警察走向前對車上正在扔東西的小醜一番耳語,那小醜立刻從車上跳下來垃圾车运假货进世博园贩卖,抱著一大包五彩的珠串直奔法國老太而來。我出于本能也伸手去接,不料竟遭到了那警察的怒目,弄得好不尷尬。

      遊行持續了將近三個小時,狂歡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似乎高潮總是來自後面而不是前面。

      回到賓館很晚了,我草草查點了一下今天的收獲,好嘛:九九八十一串各色珠子,兩個塑料杯具,一只橡皮橄欖球,一支絨布做的假玫瑰花,還有一個小玩具熊。

      這個胸罩其實不是拋給我的,是花車上一個涂著猩紅嘴唇打扮地跟鸚鵡似的妖艷女人特意砸給那警察的。也許那警察覺得早些時候向我怒視的那一目過于殘酷唐突了,心有愧疚,于是毫不遲疑地把繞在頭上的胸罩一把扯下來,雙手捧著目不斜視地徑直朝我走來,對旁邊的法國老太看也沒看一眼。

      不知當時那老太太是否也出于本能跳著腳去搶這胸罩了沒有。當時的場面過于混亂,我都沒顧上往旁邊快速地哪怕掃上一眼。其實如果這罩子給她,興許往裏頭塞點棉花,沒準還能在必要的時候抵擋一陣。

      對了,南部藝術博物館其實很乏味,沒有什麼特別有價值的展覽,我只花了20多分鐘就匆匆瀏覽完了。

      那多出來的10分鐘,我又同黑妹淺嘗輒止地討論了一下中國東方美學與美國南部藝術間交叉互補相互刺激最終同達高潮的復雜關係。

      總結這一天的經歷,不得不說,這美國南部藝術的精髓,還真不在什麼所謂的博物館裏,而是在這諸神狂歡的萬丈紅塵之中。(文/黑張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