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城晚报记者夏杨图/羊城晚报记者陈文笔

　　他，

　　一个有着十年工龄的淘粪工

　　一个与万千异乡人

　　有着共同经历的外来工

　　从辛酸自卑

　　到幸福满足

　　再到“作文”获奖

　　是什么在改变？

　　17日揭晓的广东省外来工征文比赛上，来自东莞的段贤明获得了一等奖。他的文章与幸福有关：《一个淘粪工的快乐进行曲》。当淘粪工十年、已经37岁的段贤明，他的快乐和幸福是怎样的？他的生活是如何与写作产生联系的？

　　自卑

　　刚开始干这行时非常别扭，很难为情。有时候再遭人白眼，就更受不了。回老家都不敢说自己在广东具体是做什么的。

　　东莞大朗镇一个小院子里，养着两只狗，一群鸡，若干盆花，还堆着很多杂物。

　　这是高楼后面一个狭小的院落，两间低矮破旧的老屋，门口已经斑驳发黑。门旁用黑墨水写着几行毛笔字：“喂！同志，如要通厕所、抽化粪池，请拨……”。

　　这里就是段贤明在东莞的家。门口停着他的座驾，一辆QQ小车。他姐姐说，这是量好尺寸买的，其他车挤不进这条小巷。

　　院里仅有两间房通过走廊连在一起。客厅里放着一张方桌，一张沙发，还有一张大床。桌子四周只剩下容脚的空间。

　　段贤明住在另一个房间里，只够摆一床一桌。桌上放着一台电脑，这就是他上网写文章的地方。

　　段贤明老家在湖南邵阳的农村。从小父母就希望孩子们读书有出息。但因为贫困，大哥辍学，一位姐姐也没读上中专。1992年，18岁的段贤明没读完高一就揣着15元钱，到广东惠州打工。

　　他进了一家制衣厂，最初的两个月工厂押下了工资，那两个月，段贤明只花了15元钱。“买了牙刷、牙膏和一块香皂，洗衣粉就没敢买了。”别人洗过衣服的水，他就接过来再用。艰难的日子里也有“成就”。段贤明1995年结识一位江西籍女工友，第二年就回老家办了婚礼。

　　1997年，他来到东莞大朗镇投奔在这里打工的姐夫，和姐夫家一起9口人挤住在一间房子里。姐夫干的就是淘粪工，但段贤明不想干，又进了一家制衣厂。

　　2000年，母亲病重，段贤明赶回家在母亲身边守了半年，直到她去世。“母亲的病没能治好，原因之一就是因为穷。”

　　关于这段生活，段贤明在获奖文章中也有提及：“到了东莞之后，我住过涵洞，露宿过坟地，蹬过三轮，挑过砖头，在流水线上呆过，在街头巷尾叫卖过。”

　　工作实在不好找，看着姐夫忙碌，段贤明也不好意思闲着，就去帮手。“我那时还挺白的，随姐夫进工厂淘粪，总被人拦住：‘你哪像个淘粪的？’”段贤明说，刚开始干这行时非常别扭，很难为情。有时候再遭人白眼，就更受不了。回老家见到乡亲、朋友，都不敢说自己在广东具体是做什么的。

　　仇富

　　职业的“卑贱”让段贤明好长一段时间心态难以平衡。不知不觉中有一种想“发泄”的冲动。一有机会就“狠宰”人家一下。

　　吸粪车价格由于身处东莞这样一个经济发达的地方，职业的“卑贱”让段贤明好长一段时间心态难以平衡。不知不觉中有一种想“发泄”的冲动。去企业或老板家里修理管道时，一有机会就“狠宰”人家一下。事后还有几分“快意”，还会请客以示庆贺。

　　一次，段贤明去一个“大户人家”提供服务，“其实就是下水道塞了，50元钱就能搞好。”但他却说马桶、管道、化粪池到处都有毛病，女主人也不懂，就按他的建议大修，一下子就花了几千元。

　　但2008年的一件事对他触动很大。那年除夕，人们都在家看电视，一位老板的豪华别墅里化粪池满了，脏水不断外溢。本来也就是几百元能解决的事，段贤明开价2000多元，老板也没还价。新年钟声敲响时，维修完成了。

　　虽然一身臭味，但这位老板坚持留他们吃年糕，说：“没有你们，我们就没有干净的家。”聊天时，这位老板也看出了段贤明的自卑感和“仇富”心理，于是建议他改变一下：“正道挣钱没有尊卑贵贱之分。‘不管白猫黑猫，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你们也是好猫啊！”

　　这些话对段贤明触动很大，心胸仿佛开朗了很多。

　　2009年夏天，一个的夜晚，一间福利院的水道阻塞，雨水倒灌进化粪池，污水从老人们房间的厕所里涌出。段贤明和工友冒雨赶去维修，风停雨住后，他们发现身上只有汗水、污水，却没有太多雨水。原来，几位老人一直轮流为他们撑伞，老人们的衣襟早就湿了。事后，段贤明按平时的价格收费，但老人们非得多给。还从柜子里翻出荔枝干、龙眼干、蜂蜜要送给他们。“那一刻，我真的哽咽了。”

　　心态改变后，段贤明不再“宰客”，踏实干活，很快就积累起自己的信誉。几年下来，有客户还大老远找上门来，有人甘愿多等两天也要找他们去维修。

　　幸福

　　“我现在很满足，很幸福。平均月收入1万多元，能供儿女上最好的学校。自己平时写写文章，拿了几次奖，也很有成就感。”

　　为了排遣偶尔烦闷的情绪，段贤明让读大学的侄女教他学会了上网，还将他写的文章发上博客。

　　最初写的是纪念文章《母亲的一生》，结果引起很好的反响，很多网友留言鼓励他。在互动中他心情更加开朗，和很多人成了朋友。在他们的鼓励下，段贤明“创作”动力越来越强，如今已写了200多篇。他在家乡网站“武冈人”和个人空间关注度都非常高，他网页上的“粉丝”近15万。

　　段贤明说，读书时他的作文水平很一般，如今写文章也多亏有网友们指导。别人留言中提出的意见和建议，他都默默记下，逐步提高自己。

　　对段贤明帮助最大的有三位网友，他打心眼里称他们为“老师”：一位是重庆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唐言宋；一位是《广东安全生产》杂志的周宜地；还有一位是家乡的高中语文教师钟文晖。

　　段贤明说，他的每篇文章发到网上，唐老师都会提意见，从错别字到规范语法，他都会指出来。这次决定参加广东“自强不息、打工成才”征文比赛时，唐老师也给他的参赛作品提出了修改意见：文章太长，只留下真实的东西就好。按照这个意见修改后的文章，都是段贤明的心里话，也感动了众多评委而摘得一等奖。

　　“我现在很满足，很幸福。平均月收入1万多元，能供儿女上最好的学校。自己平时写写文章，拿了几次奖，也很有成就感。”“无论如何也要孩子好好读书，不让他们像我一样做淘粪工。”

　　明年，段贤明想再买一辆新的吸粪车，把旧车淘汰。段贤明还准备注册一个公司，名字都想好了，叫“莞香清洁服务部”。“东莞有一种特产的香料很出名，我要通过我们的努力，让大家的生活都充满香气！”

　　■悟语

　　快乐幸福宁有种乎

　　段贤明，一个平日里谁都记不住的淘粪工，征文比赛拿了一等奖也未必是件大事，但我们很容易记住他的幸福和快乐———一个淘粪工能有不错的月收入，能让子女读上好学校，不幸福吗？不快乐吗？一个曾经连别人的洗衣水都要视同宝贵资源、干了十年“脏活”的打工仔，可以成为一个网络写手并得到大学教授的指导，不幸福吗？不快乐吗？

　　但我们应该记住的，不仅仅只是段贤明的幸福和快乐。他的讲述中，还提到两个问题———

　　第一，他曾经心态不平衡，有仇富心理，这让他很不快乐，更毫无幸福可言。这可能是千千万万跟段贤明类似的外来工更普遍的心态。可以做个简单的实验：问一问家里的钟点工、搞装修的油漆师傅，或者是送外卖的小伙小姑娘，他们会不会觉得与服务对象之间的落差和鸿沟在越拉越大？“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不能让另一部分人越来越穷，越来越看不到希望。我们一直在强调提供更人性、更温和的环境，去更好地包容外来工，为他们的发展提供更合适的土壤，但步子迈得并不明显，所以段贤明是个新闻人物。

　　第二，已经收获幸福快乐的段贤明也不希望自己的子女“承接父业”，好好读书是为了“将来不要再当淘粪工”。这很矛盾。但却是大实话、心里话。是现实使然。很欣赏东莞那位老板的仁义：“正道挣钱没有尊卑贵贱之分。”我们当然希望，所有进城务工者都能向段贤明同志学习，不怕脏不怕累，不要去打歪门邪道的主意。但目前这还只是一种理想。只有当“城里人”不再给那些在城里打工的“乡下人”脸色看，不再将他们看做是城市的负担，才会有实现这个理想的基础。

　　段贤明也好，你我也罢，都有通过合法劳动获得幸福快乐的权利，不论从事的是何种劳动。

　　·梁克毅·